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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日將盡,時刻欲來

文手:kika

 

※無CP

 

 

 

00

  威廉感到飢餓,雖然飢餓並不怎麼難熬。他躺在起皺摺的墊子上,聆聽著飢腸轆轆的聲音,愈來愈響,由沉重漸變得空洞、延遲,然後又退卻了逐漸安靜下來。

  他沒打算要在這裡待這麼久,他以為他需要的不過是十天、二十天,最後,他突然發覺他需要的不只是時間。

  然而他所擁有的,就只是多餘出來的時間。


04

  威廉記得砲火和爆炸,他們沿著泥濘行駛,下一秒他所全部記得的就是嘈雜和疼痛,到處都疼,難以忍受。

  和他一起的上士放聲痛嚎,威廉看見血,從上士的雙腿向上浸染著他,然後就沒有然後了,剩下的威廉什麼也沒記下。他覺得自己彷彿落入山壑中的一滴雨水,虛懸著,在一片陰風陣陣的黑暗無止盡地下墜。

  突然一隻手緊緊地攥著他的手,儘管他幾乎感覺不到力度,金髮女軍官的臉直直地望進他眼底,那面容莫名熟稔,可是威廉就是想不到任何名字。

  「你不應該在這裡,庫魯托少佐。」她緩緩道,「我只打算巡邏,沒有阻止企圖自殺的同袍的計畫。」他和女軍官幾乎腰間以下都泡在湖裡,泥濘而潮濕的水草氣味在夜晚裡顯得詭譎,可是威廉完全沒有意識自己是如何來到湖邊,他在冰冷的夜風裡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。

  他就是不知道。他就只是走。

  「也許我只是想游泳。」威廉辯解,帶點強硬的口吻,這顯然惹惱了女軍官,她沉默著甩手以一種艱難但不容打斷的氣勢走上岸。

  「是啊,我怎麼會誤會了呢。」金髮女軍官冷冷道,斜起一邊唇角諷刺且具攻擊性地笑了出聲。離開湖面後她回頭,暗藍色的雙眼久久凝視著威廉,直到他不自在地別開視線,「現在天氣如此適合戲水,更別說你甚至還穿著鞋子。」

  威廉愕然,他就那樣站在湖裡看著女軍官,白日所不能忘懷的涓滴苦痛,此時正灼燙著他,可是即便有那樣的痛楚也是收斂的,如同池沼間蘆葦叢間隙幽微的磷光。他完全濕透了,苦澀的湖水沿著褲管向上浸染的他,似曾相識的感受讓他不知所措,襯著幽暗的森林顯得無辜而迷惘,看上去甚至有些脆弱。

  「我不知道,我就只是走。」他低聲道,他和女軍官的對話進入了一段戲劇化的空白,當中有什麼觸動了女軍官,在幾秒鐘後她似乎明白了什麼,露出一個憐憫而疲倦的微笑。

  「回去吧。」她輕聲道,抬了手但沒有碰觸威廉,「下次,試著讓自己死在更有意義的場合。」

  這句話莫名刺痛了威廉,他的意識再度被重力牽引著跌落,他依然疼痛,耳邊依舊可以聽見醫療隊搶救的喊叫聲,這令他低頭看著雙手,檢查著不存在的血汙,再次抬起眼時,他臉上所有可以轉圜的表情都寂滅了。

  「謝謝,」他短促道,「但我想沒有一個人真正的歸屬在這場戰爭。」

  「也許吧。」女軍官擺了擺手,像是試圖甩去揮之不去的陰影,「我們都不是在做最正確的事。」

  於是威廉突然理解了,他的疼痛與女軍官的不同:她正試圖著給勇敢一個更美麗的名字,希望在苦難中咀嚼得性的精髓。而威廉就只是淒惶而沮喪,他眨眨眼慢慢離開水面,在女軍官的注視下,他覺得自己疲憊、透明,無所遁逃的一無所有。

  那是威廉和奧羅爾隊長艾妲.柯克蘭初次見面。


05

  艾伯李斯特‧巴爾茲並不存在。沒出現在任何記錄上,也沒真地活過。假使有人去查看他的出生證明或是他早年的生活,他們什麼也不會找到。

  他們為了攔截隆布魯茲的補給線而出現,雷聲掩蓋了馬蹄聲,一匹身骨凜冽的白馬幽魂般出現,在他俐落的動作時,友軍與敵軍的哀嚎撞在他盔甲上掉落。除此之外,就是一片、一大片的混亂,一個騎在另一個胸膛上,正把對方的腦袋狠狠地往地上揍。

  另一個金髮軍人,帶著眼罩和兩把9mm柯爾特衝鋒槍,直接在狹窄的棧道裡開火,絲毫沒有要留活口的意思。槍聲震耳欲聾,夾雜著慘叫聲和咒罵聲,像帶螺旋紋的電鑽一樣擊穿威廉的鼓膜和大腦。爆炸撼動了所有人,散發著刺鼻氣味的煙霧填滿了暮色。槍聲短暫地停了一下,又響了起來,有人在遠處哀叫,像只被打斷了腿的動物,一下迴響不絕的槍聲終結了所有噪音。

  威廉咬著牙,埋伏在陰影處,等金髮軍人因為殺戮而忘我的瞬間,朝盲眼的死角處揮劍,金髮軍人沒有察覺,但騎著馬的黑馬軍人察覺了。一顆子彈以不可思議的刁鑽角度貫穿了威廉的背,他中彈了,也許是胸腔,更糟糕的情況或許是肺。他跪下,看著金髮軍人從腰際掏出一個煙霧彈,把它滾進了威廉前方,然後是第二個和第三個,嘶嘶地放出辛辣的白煙。 黑髮軍人打空了他的彈匣,身邊的同伴一個個倒下,威廉涕淚橫流,不停地咳嗽,流彈從頭頂擦過,

  威廉緩緩地往下倒去,他試圖找到一種不會令肺部疼痛的呼吸方法,但徒勞無用,最終他放棄了,側身倒了下去。

  「結束了,都清理乾淨了。」黑髮軍人冷冷道,他的馬死了,但他在那之前殺死了更多人。

  「我不是說了嗎?根本沒有必要這麼急。」金髮軍人抱怨,他的頭部不安分地靠在黑髮同袍身上,形似親暱而全無一點上司下屬的姿態。「急急忙忙地出來,我們的事才辦到一半呢。」

  威廉一邊呻吟一邊把身體翻成了仰臥的姿勢。他的視線正在變得模糊。 「你們、你們」他強迫自己說話,「這股力量,究竟是.......」他幾乎無法呼吸,體內的空氣不足以支持他大聲說話。

  「沒死透啊。」金髮軍人笑了起來,蹲下來玩味地看著威廉,過於湛藍的眼睛似曾相識又全然不同,他的雙眼毫無憐憫,不含德性的好奇心清澄清晰。「你的槍法退步了啊,艾伯。」

  「那個位置,至多就只能這樣。」黑髮軍人皺眉,威廉胸側的血泊泊流了出來,向上浸染著他全身,艾伯踩過那灘血汙離開,「走了,還有下一個據點。」

  「那麼多人無家可歸......」威廉咬著牙道,他再也無法完整地言語,他已經幾乎把所有的氣都呼出去了,一口氣都吸不進了。

  他想到那個下士,那個在自己頭盔內裡總是放著一張女兒照片的下士,威廉不記得他的名字,但他知道那個紅髮女孩叫安妮,安妮今年該是七歲。

  「艾伯,這個人在說無家可歸呢。」金髮軍人撇著嘴角笑了起來,他的雙眼和威廉對上,在垂死之人面前既不閃也不躲。

  「那也沒有什麼,他們最慘,就和我們一樣罷了。」他取笑道,身手輕拍威廉的臉頰,黑髮軍人不耐煩地呼喚他離開。

  威廉掙扎著,勉力吞噎著自己的嘔血,最後他窒息而死,或是失血過多,他不知道。

  然後他醒來,愣愣地看著自己四周的冰冷屍體,他不能理解,先前的記憶和血液在沙地裡滲陷。

  威廉無法理解地凝視了無人的夜空一會兒,吸進的空氣就像記憶裡的最後一口氣那樣炙熱。然後他翻過身去,爬到一個角落,把所有吃下去的東西都吐了出來。他趴在地上吐出膽汁,一遍又一遍,直到他的雙眼發燙,整個人都透不過氣來。然後他強迫自己深深地吸了幾口氣,轉過身去。

  他向後靠去,小心地沒有讓自己再次嘔吐。

  那是威廉第一次體會不死,他就是不知道,他就只是跑。


09

  他就是一直在逃,或是一直在死。他不知道。

  在星幽界一次的任務中,威廉不得不和泰瑞爾組成一個臨時的隊伍,威廉起初十分抗拒,他不想在別人面人使用力量,他不想再有任何一個隊友、同袍;他曾強硬地向聖女之子表達他的不滿,但人偶僅僅回應他空洞的眼神。

  「所以,這就是你不想和別人一起戰鬥的原因嗎?」泰瑞爾抱著聖女之子坐在幾步遠的樹上,意興闌珊地看著威廉搶在怪物咬下他的頭以前,就先行捏碎了自己的心臟,不知名的力量爆發開來,之後的戰鬥毫無意義可言,再也沒有任何攻擊可以傷害到威廉,除了他自己。

  「你的力量,非常特別。」泰瑞爾從樹梢一躍而下,除去帶笑的聲音以外,泰瑞爾渾身上下沒有一點溫和的元素。

  威廉很快地抽出插進怪物後頸的劍,動作幾乎帶著倉皇,他垂著手警戒遮泰瑞爾,而年輕的工程師只是冷冷暼過已經斷氣的怪物,就繼續向前走,無視擦過肩而錯愕著的威廉。

  「為什麼你擁有這種力量,卻羞愧於向別人展現?」泰瑞爾平板地問,那甚至不算是個問題,然而這句話卻尖銳地擊在威廉的胸口上,他的神色破裂,之中流露出一絲脆弱和不可承受。

  「因為那就像是個怪物,但我原本不是如此。」

  而泰瑞爾笑了,「你在說實話,這讓事情變得無趣得許多。」

  「你不明白,我是個怪物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泰瑞爾看著他,神色之中幾乎沒有一點厭惡和唾棄,即便威廉認為他理應有;但那裡什麼都沒有,他就只是那麼全無迴避地望著威廉,似曾相識,全然不能理解。

  「我也是。該出發了,威廉。」他說,簡單地。


06

  威廉撞上了一個人的拳頭。又或者說,一個人拿拳頭撞上了威廉,一遍一遍又一遍。

  他踉蹌跌倒,那個人搶走了他的水壺與乾糧後拔腿就跑,在失去意識以前,一個褐髮的小女孩出現在他的視野裡。

  「你終於來了。」她說,小小的身軀偎縮著靠著威廉,夢囈般的稚嫩嗓音傳來,「我等你等了好久,我有好多話想和你說。」

  他不知道怎麼回應,他昏了過去。

  女孩的名字叫梅莉,她的母親十分善良,給了威廉用木碗乘著的牛奶。

  「你十分幸運,這裡是被國家放棄的疫區,如果不是梅莉把你帶回來,倒在那裡的你很快就會被扒到連層皮也不剩。」婦人一面說著一面拉起威廉的襯衫,檢查他的肋骨。

  「感謝妳的善良,但是這樣讓一個陌生的男人進屋真的好嗎?」威廉窘迫道,他又乾咳了幾聲,「非常抱歉,可以的話,我想和妳的丈夫談談會比較好。」

  婦人笑了起來,真正放鬆下來的笑聲。「通常而言,心懷不軌的人不會問這種話,我想我可以放心。」她指了指床頭櫃上的平裝書,掀開了書本竟赫然發現底下壓著一把貝瑞塔手槍。「我不能坐視有人在我面前送命,但我也不會毫無防備地將自己的命送上。」

  無視威廉因為驚訝瞪大的雙眼,婦人又繼續說道,「回報你善意的提醒,我的先生死於第一波的瘟疫,他是個醫生;情況一直沒能平緩下來,能逃的不能逃的全都必須留下來。」

  「我不知道你是誰,從哪裡來;我也不在意,但你要知道,沒有人可以逃離這裡。」婦人緩緩道,街道外傳來焦味、屍味還有沒藥的香味,她收拾了下,轉身離開。

  「那妳為什麼不帶梅莉離開?」在婦人闔上門前,威廉忍不住莽撞地問,他不知道,他就是不能忍受。

  婦人笑了,拉開她的衣袖,上頭佈滿了鮮血一般的斑塊,像奇異的花紋蔓延向上。「我不能離開這裡,這種病現在還沒辦法醫治,我能走,但我不行。」她的眼神悲哀而平靜,「梅莉也不願意離開,她說她必須等到一個人。於是我想:那就更不能離開了,否則,我的小公主,將找不到比她的白日夢,更值得活下去的目的。」


07
  
  他不知道,他就是留了下來。  

  威廉的脖子和腹股溝都出現了紅色的腫塊。他知道那意味著什麼。梅莉的母親就是這麼死的,他看著她發作、不停地因疼痛而呻吟。現在到著他了。身上的每塊肌肉都疼,顫抖不已,他想自己的皮膚估計摸著都燙人。

  梅莉在床禢邊跪著,握著他的手,斷斷續續地說著什麼,威廉不知道,他什麼也沒聽清楚。她的眼神如夢似幻,彷彿她凝視的人並不是威廉,如果威廉也死去,那麼她就是真正孤獨地活在世上了,威廉想著,然後用力地拉著女孩的手腕。

  「妳要等我,」他痛苦而吃力地喘息,「不要離開,我會再回來照顧妳,我發誓。」

  「我知道,」梅莉輕輕回答,「我一直在等。」她親吻著威廉的滿是汗水的額際,魔力在威廉的體內展開,控制了他的整個身體。像是胸口上蜷了一條熾熱的龍,在他的身體裡燃燒著的魔力,在他身上打下了印記,火光融進了他的生命裡。

 

  「我不會離開。」梅莉撫摸著他的臉,悲傷地看著威廉掙扎著呼吸著,「別擔心,在這條路上的每一步,我都看著你。」

  威廉又挨了三個小時才死去,最後他因劇痛失了神智,痛哭流涕。若不是嗓子早啞了失了聲,他一定會尖叫的。至始至終,梅莉都沒有放開手。


08

  他就只是停了下來。

  城裡盛傳,隆布魯茲的王子發了狂,殺死了王室和內閣大臣,被詛咒的血液最終毀了隆布魯茲。威廉牽著梅莉的手,走著聽著,看著王宮北面的尖塔停下了腳步。

  他不知道謠言的真實性,他不明白古魯瓦爾多這個人,無論是作為王子還是人類,他不知道,他只是停了下來。然後,在渾厚的鐘聲中驀然想起殿下曾經的臉,在烈日與蜃樓惡意環伺下,他騎著馬奮力獨行於大漠之中。他們穿越漫長的旅程來到永久的戰場。

  他說:「不要怕,庫魯托少佐,死亡最終會完整我們每一個。」

  威廉開始行走,走著,回到了冬天的海島。天空充滿光。


X

  以潮汐被磨損的週期,以落日理所當然的,艷紅的死與蒼白的再生。所有關於威廉的想像都是錯的,他必須為他的命運與愛,一死再死。

  天荒地老,亙古不​​變,確鑿無疑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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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後記】

 

以前就一直想要寫寫,沒有什麼CP向,單就是以「個體」來描寫的文章。威廉是很有趣的角色,他對戰爭感到徬徨、感到殘酷,這使得他與帝國眾的軍人(艾伯、艾依、貝琳達)與和魯比歐娜眾如此不同的原因,他是UL裡少數珍稀的「正常人」。這篇文章原本的構想就是用威廉的眼光還描寫這場戰爭,很喜歡一個朋友曾說過的一句話:「有時正因為容器如此脆弱,更顯出內容物多麼珍貴」,我喜歡他兩次死亡中的對比,前一次他死得不明不白,後一次他仍舊是死亡,但明顯多了些什麼。我想我就是喜歡威廉那一點什麼。縱使他在全文中總是無暇顧及,總是不知道(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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